今日女報/鳳網首席記者 李立 記者 張秋盈
“我的父母態(tài)度強硬的想要帶我回老家結婚,騙取彩禮給我的弟弟買房。”
“我在西湖派出所求助。”
11月27日凌晨2時26分開始,一名女孩開始在微博連續(xù)發(fā)帖,稱父母為30萬元彩禮逼婚,自己逃離后又被找到,只能躲進長沙市岳麓區(qū)公安局西湖派出所求助。
逼婚、逼整容、看管、打罵、控制……女孩的條條控訴,迅速引發(fā)了網友的高度關注。有擔心女孩安危的網友在跟帖中表示,自己清晨5時28分已經在趕往派出所“幫忙”的路上。
一時間,眾聲喧嘩。岳麓區(qū)警方積極協(xié)調,湖南省婦聯(lián)、長沙市婦聯(lián)、岳麓區(qū)婦聯(lián)均派工作人員趕到現(xiàn)場。今日女報/鳳網記者也在隨后與發(fā)帖人小潔(化名)及其父母進行了溝通和求證。
“我就想脫離他們的控制?!币贿叄锹暅I俱下的小潔;而另一邊,是千里迢迢從安徽亳州趕來的小潔父母——他們說,這已經是兩人第三次來長沙尋人了,“我們只想確認女兒是否安全”。
那么,小潔在微博上的求助是否屬實?她和父母間到底存在著什么矛盾?經過雙方面對面的交流,一段由來已久的“恩怨”浮出水面。
“逼婚”
“他們要把我嫁出去,換30萬彩禮。要讓我在24歲的時候訂婚,25歲的時候結婚,我不愿意這樣被安排人生,我就遠遠的逃開了。”
這條微博,展露了小潔和父母間最大的矛盾——逼婚。
小潔和父母生活在安徽省亳州市一個小縣城,弟弟小她5歲,正在上大學。
在小潔父母眼里,女孩到了23歲,早該找對象了?!拔液退职志褪?0歲多一點結婚的?!毙崑寢尭嬖V今日女報/鳳網記者。
2019年年末,媽媽聯(lián)系上正在合肥市上班的小潔,提出要給她介紹一個男孩,對方家里也是做小生意的,知根知底,希望兩人盡快見面。
但小潔并不愿意父母安排自己的感情和婚姻,母女倆為此爆發(fā)了激烈爭執(zhí)。臘月二十九那天,小潔爸爸將女兒從合肥接回老家。在家里,小潔和父母又因為相親的事吵了起來。
“我不愿意,不如讓我死了算了,然后他(指爸爸)說:‘你死也不行,你死了還得把欠我的錢都還回來。我現(xiàn)在就給附近的廠里打電話,把你賣到廠里邊?!毙嵏嬖V記者,父母威脅她,如果不加這個男孩的微信,就不讓她回去工作,還要沒收她的身份證和手機。
但小潔父母否認了這一點?!拔覀冎皇钦f有這么一個人可以去見一下,絕對不可能不讓她去上班,也沒有沒收她的手機和身份證?!?/span>
至于小潔提到的“賣女兒換30萬元彩禮”,小潔爸爸連連否認:“我們那兒結婚男方確實是會給女方彩禮錢,但這個錢也是男方看著給,哪能我說30萬就30萬?再說,她跟那個男孩子面都沒見,我到哪里去收30萬?”
小潔媽媽則表示,他們有積蓄,完全可以負擔兒子結婚的錢,不存在“賣女兒”;雖然自己曾和女兒提及對方家庭條件不錯,那也是因為希望女兒有個好歸宿,“難道讓她嫁給乞丐就開心了嗎”?
“就算是人家給了彩禮錢,我們也會等女兒婚姻穩(wěn)定之后再轉給她?!?小潔爸爸補充道。
春節(jié)過后,小潔還是回到合肥上班,但她與父母因為“逼婚”產生的矛盾并沒有解決。
“沒辦法,我只好加了那個男孩,聊了幾天,確實不喜歡,就把他拉黑了。這一下就惹怒了我父母,他們跑到我工作的地方,在下班路上堵我,把我拉進車里軟硬兼施,逼我把那個男生加回來。”小潔說,父母隔三差五就會詢問自己和那個男孩的戀愛情況,有一次還因為回復不積極,專門找了自己一次,還叮囑她要打扮得好看點,等五一節(jié)時跟人家見個面,及早訂婚。
小潔父母承認,確實有到女兒住處附近找過她,在車里進行過談話,但那是因為到了合肥不久,小潔就把他們的微信拉黑了?!拔覀儾恢浪降资鞘裁辞闆r,才通過她朋友找到她。我們沒有逼她一定要跟那個男孩怎么樣。
“突襲”
“他們花了錢,看了三天的監(jiān)控,找到了我,冒充物業(yè),騙我室友開了門。我在長沙市岳麓區(qū)西湖派出所,我一出門就會被他們帶回去,控制起來,失去人生自由,可能變成彩禮,變成他們銀行卡里面的錢,變成我弟弟以后的提款機。我不愿意,誰能救救我?”
小潔的這條微博,讓網友五味雜陳,底下的留言有擔心、有同情、有支招、有鼓勵。
那么,實際情況如何?
小潔說,今年五一節(jié)前,父母催她回家。她從父母的言語中,預感自己又將面臨一場“相親局”。內心極度排斥的小潔拉黑了父母的微信和聯(lián)系方式。
幾番猶豫,小潔又在今年8月14日離開合肥,和要好的朋友來到湖南長沙——在網絡上寫小說、自力更生,這是她向往的生活。
但她表示,自己有通過同學和同事,向父母傳達“我很安全”的信息。
小潔父母不這么認為——從5月起就和女兒“失聯(lián)”,長達幾個月不能有孩子的確切消息,他們心急如焚。
在多次聯(lián)系小潔未果后,夫妻倆向當?shù)嘏沙鏊鶊蟀福骸芭畠菏й櫫?。?/span>
在警方的調查下,小潔父母得知女兒坐高鐵來到了長沙,但具體在哪落腳并不清楚,他們只好一次次過來“摸”。
“今年9月來過一次,10月也來過一次,都是自己開車過來?!毙嵉陌职謴氖麻L途貨運工作,但這尋女之路讓他無比疲憊:“如果要賣女兒,會這么操心一次次來找她嗎?”
11月25日,小潔父母通過警方得知了小潔的確切消息,第三次開車趕往長沙。兩人一天一夜沒有睡覺,終于在11月26日下午6時左右,來到了女兒居住的小區(qū)。
“晚上7點吧,我和室友突然聽到猛烈地敲門聲,我們問是誰?門外的人回答說是物業(yè)?!毙嵳f,室友打開門,門外站著的卻是自己的父親,和穿著環(huán)衛(wèi)工作服的母親。
媽媽的“喬裝打扮”,就這樣出現(xiàn)在了小潔的求助微博里——“冒充物業(yè),騙我室友開了門”。
“我換衣服就是怕她不開門?!币娕畠阂幻孢€要如此迂回,小潔的媽媽苦笑不已。
隨后,小潔與父母再一次爆發(fā)爭吵。室友報警,小潔和父母隨后來到岳麓區(qū)公安局西湖派出所。
小潔的微博求助文章。
“偏心”
“還在罵我,我沒法打電話,發(fā)消息也被監(jiān)視 ?!?/span>
“他們現(xiàn)在說要等我餓個半死,然后把我?guī)ё?。?/span>
“他們現(xiàn)在想要強制帶我回老家,我怕這次回去就再也逃不出來了,希望大家能救救我,我只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?!?/span>
在派出所里,悲憤、痛苦的小潔發(fā)出了數(shù)條微博。
小潔的父母不明白,一直是乖乖女的小潔,怎么突然變成這個樣子。而在小潔心里,父母對她的傷害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。
“爸媽疼愛弟弟,遠遠勝過愛我?!毙嵙信e了很多可以證明父母不愛自己的細節(jié)。
小時候,她去隔壁村找同學玩,弟弟非要跟著去。但找不到弟弟的媽媽把火撒在她身上,跑來揪她的耳朵,狠狠責罵她,回家后“一耳光把我扇到地上”。
聽著女兒對往事的回憶,小潔媽媽激動起來?!澳谴问且驗樗娴胶芡磉€沒回,還帶著那么小的弟弟,我就冒了火,揪耳朵是有的,但絕對沒扇耳光。她那時才六七歲,我怎么可能那么狠心把她扇到地上?”
不管當年真實的細節(jié)如何,但確實是從那次起,小潔就特別擔心“惹”到弟弟。她告訴記者,有一次,下著很大的雨,她怕爸媽責怪她不管弟弟,就踩著滿地泥濘去學校接弟弟,到了學校后,卻沒看到弟弟。她忐忑不安地回到家,卻發(fā)現(xiàn),弟弟早就被爸爸接回來了。
針對小潔所說,父母一直要求她貼補弟弟,甚至要“賣女兒換彩禮幫弟弟買房”,小潔媽媽說:“我只是覺得他們是姐弟,應該互相幫助,并不是說姐姐就一定要貼補弟弟。我也跟她弟弟說過,要他有能力了貼補姐姐。我們是希望培養(yǎng)姐弟倆相互扶持的好習慣,畢竟是骨肉至親啊?!?/span>
在記者的求證下,小潔表示,自己工作后弟弟曾經找她要過錢,有時是說要買游戲皮膚,有時是借了同學的錢要還,自己轉過一些給他,加起來大概200多元。
而小潔父母也確認,小潔工作后,他們并未真正從小潔手里拿錢?!拔覀兂B犎思艺f,女兒要富養(yǎng),兒子要窮養(yǎng),我們怎么會為了弟弟去犧牲姐姐?說真話,兒子挨的打多多了?!?/span>
“整容”
“我父母控制欲極強,不通情理,思想陳舊,認為女孩子賺多少錢都沒用,只有嫁個好男人才是實現(xiàn)人生價值的唯一方式。才21歲,就被逼著相親,讓我割雙眼皮、做鼻子、整嘴巴,就想讓我包裝的好看一點,能嫁個好人家?!?/span>
小潔發(fā)送的這條微博,同樣刺激著網友的神經,有人表示,“難以置信”。
對此,小潔媽媽回應說,自己過去確實帶女兒去紋過眉、箍過牙,“就是想讓她好看一點,并不是強迫她整容,更不是為了嫁人”。
“箍牙齒是她小時候的事情,她從小牙齒有一點外突,我就想讓她的牙齒能夠收進去一點,但我也承認,這次牙齒確實沒做好。帶她紋眉毛是因為村里有很多女孩都紋了,我覺得蠻好看的,很精神,就帶她去了我們當?shù)氐囊粋€會所。紋完了以后,那個醫(yī)生量了一下她的眼皮說‘做個雙眼皮也挺好的’,她不愿意,最后我們也沒做?!毙崑寢屨f。
但正是這句“好看一點”刺激了小潔。“她總是在我面前說我長得不怎么樣,我這樣的人沒人看得上?!蹦赣H對自己外貌的指責讓小潔很痛苦,她想不通,為什么一定要有雙眼皮呢?
可母親覺得這是愛。
不光是雙眼皮。媽媽還舉起了例子:“她從小到大的衣服,都是我們買的。就是這次她離家出走了半年,又斷了聯(lián)系,我們才沒給她買衣服了?!?
供給衣食,給孩子自己認為好的——這是在與今日女報/鳳網記者溝通過程中,小潔父母多次提到的。
但小潔很多次都哽咽了。
協(xié)商
經過西湖派出所副所長胡辛格、長沙市婦聯(lián)維權社工彭麗萍等人一天的調解和溝通,小潔和父母終于敞開心扉,也達成了對未來的共識。
彭麗萍告訴今日女報/鳳網記者,11月27日早上剛上班,婦聯(lián)就接到了熱心市民的相關電話,她迅速趕到了涉事派出所。隨后,省、市、區(qū)三級婦聯(lián)都派了工作人員趕到現(xiàn)場了解情況,并為女孩和家人做了調解。
“很感謝熱情網友和市民們對婦女兒童權益維護的關注和支持。但就目前我了解的情況來看,這個事情并不像網上說的那樣存在家庭暴力和逼婚,而是因為父母和孩子溝通方式的問題,引起的普通家庭矛盾?!迸睇惼颊f,她跟小潔和小潔的父母都進行了長談,也分別給了他們建議,“如果他們需要家庭教育或者心理方面的咨詢,我們也會提供相應的服務?!?/span>
西湖派出所副所長胡辛格也告訴記者,警方對雙方當事人都進行了仔細詢問,并沒有發(fā)現(xiàn)存在家庭暴力和侵害婚姻自由的情況,“女孩和她的父母也已經在我們的調解下,達成了和解”。
而在這樣一次風波后,小潔的父母也開始反省自己。
“我們家是跑長途運輸?shù)?,我經常十天半個月不在家,可能從小對孩子的關心不夠,往往是用金錢替代關愛,我這次也知道了她的想法,我們以前確實有做得不對的地方?!毙嵃职终f,“以后不會再逼她了,她想在長沙發(fā)展也可以,只要她好好工作、好好生活,相親的事更加不會再提了”。
經過了一天的紓解,小潔也表示,她其實只是想要有自己的空間,短期內會繼續(xù)在長沙生活,并希望盡快找一份工作。她還說,以后不會再隨意拉黑父母,會直接告訴父母自己的情況,讓他們放心。
至此,已經連日奔波的小潔父母返回車里補眠,“實在是要合合眼了”——在車上,記者看到了凌亂的被子、多個剩下的餐盒,亂糟糟的情景,是父母千里尋女的疲憊。
而小潔,打開心結還需要過程,但至少這場紛爭暫時告一段落。
小潔在微博發(fā)布調解結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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